老槐树的芽孢裹着冰壳，像被泪水封存的琥珀。我仰头数到第七根枝桠分叉处，那里曾挂着我十岁时的蓝布书包。树洞里的玻璃弹珠结了霜，三十年前和堂哥比赛弹进洞的玛瑙纹珠子，此刻正映出我眼角的细纹。

祖母总说槐树芽孢里住着春神。每年惊蛰，她用竹竿轻敲枝干，碎冰混着去年的枯叶簌簌落下，嫩芽便从铠甲般的鳞片中挣出个头。此刻我学着她的样子举起竹竿，冰晶却突然在掌心融成水痕——原来诀窍不在力度，在于竹竿顶端要系半块饴糖，甜气能唤醒沉睡的芽魂。

树皮沟壑里嵌着半片作业纸，铅笔字迹晕染成灰雾："今天和奶奶学做槐花饭"。那日她教我辨认初绽的槐米，说未开的骨朵最是清甜。我们踩着木梯摘花，她蓝布衫的盘扣擦过枝头，抖落的花瓣像碎雪落在我的麻花辫上。蒸笼升起白汽时，她突然往我嘴里塞了颗冰糖，"记住这口甜，往后吃不着的时候能兑点念想"。

倒春寒的第八天，最顶端的芽孢裂开细缝。我架着梯子凑近观察，却在鳞片间隙看见不可思议的画面：二十年前的祖母正在晾晒槐花，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晾衣绳，惊飞了正在偷食的麻雀。更多芽孢接连绽放，每个裂口都是时光放映机的孔洞——十三岁躲在树冠里赌气的我，十八岁抱着录取通知书 在树下转圈的父亲，去年深秋倚着树干闭目的祖母。

当最后一片冰壳坠地时，整棵树都在发光。成千上万的嫩叶舒展成半透明翡翠，芽孢内层的绒毛在风里摇晃，如同祖母 梳妆匣里那支旧毛刷。我忽然明白老树为何年复一年收藏时光：每颗芽孢都是记忆的子宫，在寒冬里孕育往事的胚胎，只待某个春日让所有离别重新分娩。

麻雀衔走我指间的槐米时，树洞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。那颗蒙尘的玻璃 弹珠滚落脚边，内里的螺旋花纹正流转着虹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