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黝黝的夜。天空和海很难从眼前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分开。我乘着“埃莱尼”号轮船，从塞拉尼克到比雷埃夫斯去，船上的海员全是岛屿上的阿尔布莱什人。我想起了他们当中的一个老头，船上的机修工。他听说船上有一个阿尔巴尼亚国的阿尔巴尼亚人，便怀着热爱和好奇的感情会见了我。他对我讲法语并且还懂欧洲另外一种大国的语言颇有感触。当我告诉他我已经在阿尔巴尼亚一所中学毕业，并且想到法国受高等教育，学习电化学，另外还让他知道我常写诗的时候，他露出惊讶的神情。

“百依代。”他说道。

他的话我听起来挺粗鲁。但是，这个土耳其词实在宝贵得很，用这个词一讲，我们俩互相都明白了。我点头加以肯定，而他却瞪大眼睛，把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，似乎对眼前的这一情景——一个在阿尔巴尼亚中学毕业，眼看又要到法国学习电化学的阿尔巴尼亚年轻的“诗人”并不信任。

他的惊讶也使我感到奇怪，我们默不作声地互相凝视着。“好家伙，你是在我们的一所阿语中学里读书？！”这位阿尔布

莱什老人对我追根问底，或者最好说是在惊奇地肯定我的话。

“不，我是在阿尔巴尼亚的一所法语中学里读书，”我对他解释道。

老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，好像从原地跳了起来，最后他总算找到了真谛。他说道：

“啊，是这么回事，恭喜你啊！”

“那为什么？”我对他回答说，对这位阿尔布莱什人立场的突然改变我特有感触。到这时候为止，他的立场还未确定，不过我觉得还是一种欣赏的态度。

“怎么为什么？”他回答我，“愿上帝保佑我们。你知道我对一个人在阿尔巴尼亚语中学里读书感到不光彩？”

我不会流露此时此刻刺痛了我的心的、对阿尔布莱什老人不满的情绪。

“他是怕阿尔巴尼亚语进入学校哇！哼！好一个希腊佬，他是自己在给自己减色丢脸！”我心里在犯嘀咕。

“你难道为有阿尔巴尼亚语学校感到遗憾？”我发起进攻。我不晓得这位阿尔布莱什老人是否懂得我在生他的气。他没

回答我，我对他的气更大了，几乎像喊叫似地说道：“不，我不是在一所阿尔尼巴亚语中学读书，不过阿尔巴尼亚语中学是有的！”他的脸上重新露出惊愕的表情，也许那是一种欣喜的神情，稍停一会儿，老头说道：“有！”

“怎么能没有呢？”我恼火地说。

“用我们的语言读书，阿尔巴尼亚语！”他一边用两手比划着自己，比划着我，一边喃喃地说。

“阿尔巴尼亚语！用我们的语言！”我生气地讥讽道，也用双手比划了一下他和我自己。

他心颤魂飞地低下了头。然后抬起目光，怀着一种完全不信任的神情注视着我，摇了摇头，说道：

“好家伙！我们的语言能在伟大的阿尔勃利写成文字。”“怎能不书写呢？”我大声地说。

“是使用我们的字母吗？”他问道，仍然用那种目光注视着我。“这种‘我们的字母’是什么意思？”我带着讽刺的味道发问，

我理解他说的是希腊字母。“不是，我说先生，阿尔巴尼亚语是用拉丁字母书写的！”

“是这样！”他感到奇怪。

在我们中间形成了一种怀疑夹杂着气恼，诧异混合着愤恨，惊呆掺有痛心的气氛。一种巨大的痛苦占据了我的心灵。我要喊叫，我要大声疾呼，我要愤怒诅咒。由于异族的侵占，我国的人民经历了悲剧性的可怕的时刻。我与一个阿尔布莱什人初次相会，他的举止神态出乎我的想象。他不愿意阿尔巴尼亚语能够书写，他还为阿语没能用希腊字母书写感到奇怪，他把希腊字母称作“我们的”，就是说称作自己的和我的！

我掏出钻石牌香烟，点着一根，正准备把烟盒揣进兜里。就在这时，老人拉住我的手，从手里拿去烟盒，带着一种真正友好善良的感情端祥了一番，然后将它打开，抽出一支烟，拉住我的手，在我的烟上把他自己的点着，深深地吸了好几大口，从鼻孔里、嘴里喷出烟雾。他以一种极为满意的感情说道：

“在阿尔勃利你们有好烟。”

他又抽烟，喷起烟雾来，一对眼睛又一次变得雾气腾腾的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，而脸上却现出谦恭温和、喜悦开心的神色。他带着这样一些情绪，一边伸手指着自己和我，一边重复说：

“好家伙，我们的语言能在伟大的阿尔勃利写成文字，用的是拉丁字母……我们的字母最美。可是，好像有人把我们跟世界分开了。我说错了没有？”

突然说出来的这些话，叫我摸不着头脑。难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？我没有功夫去深入地思考，因为这个阿尔布莱什老人已经离开位置，单独一人盘腿坐到轮船的甲板上去了。他双膝支撑着身体，向我问道：

“那么，在我们的语言里‘教堂’怎么说？”“当然得用阿尔巴尼亚语讲了。”我说道。

“那你就用阿尔巴尼亚语讲讲‘我们的上帝’吧！”他立刻考起我来了。

我虽然还处在慌乱中，但还是想起了阿尔巴尼亚语中的祈祷词：“我们的上帝，你在天上，每天都给我们面包……”

阿尔布莱什老人瞪大眼睛，坚起耳朵听我说话。听得懂的时候，就点头表示肯定，而且脸上还流露出笑意。听不懂的时候，便紧紧地绷起面孔，闭上眼睛，露出满副愁容，我讲完了，他对我命令道：

“请你再讲一遍！”

我又把话重复了一次，他也依然带着那种轻松自然的微笑重听一遍，同时还对我做手势，不让我着急；他小声对我说：“慢慢讲，我说孩子，慢慢讲！”

当我讲完的时候，觉察到他的手在抚摸我的膝盖。他把视线转移到大海上，极为激动地小声说：

“好家伙，阿尔巴尼亚语中‘教堂’这个词你们也说！……‘我们的上帝，你在天上，给我们面包……’”他开始用和谐的音调重复这些话，随后便停了下来。

后来，他又想起了什么事情，于是便说：“你有纸吗？”我伸手去摸兜，掏出一个笔记本。

“有写字的东西？”我掏出钢笔。

“请给我用拉丁字母写下来！我有个儿子，他学过一点意大利文，认得那些拉丁字母。写下来吧！”他命令我。

我给他写好了。

阿尔布莱什老头把我写好的字接过去，对这写出来的阿尔巴尼亚文看得认真极了，翻过来掉过去，实在是看不够。抬起双目，把我的眼神琢磨了两三次，心想我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，耍弄他。他对我说：“给我念念！”

我念着祈祷词，他开始跟着我重复地念诵，现在他心里有把

握了：我没写别的东西，我写好的那几行字，除了阿尔巴尼亚文以外，不会是任何一种别的文字。他用发抖的手使劲捏了一下我的膝盖。

“我说孩子，再给我一支烟。”

我们俩各自点着一支烟，他和蔼可亲地对我说：“如果你来给我念，我用我们的字母书写怎么样？”

羞愧占有了我心灵的感情，使我不知该怎样控制自己。我太感到害羞了，因为一开始我就没理解他的心。我甚至还有一种不可言状的高兴和激动，因为我结识了一位纯洁的阿尔巴尼亚人，一位犹如祖先的泉水一般纯洁的人。

“好吧，”我激动地说，“你如果能写的话，那就写吧。”

“我来试试看！”他热血沸腾了，从我手中抄过笔记本和钢笔，说道，“念吧！”

我重复地念了祈祷词，速度挺慢，他跟着我写，动作非常迟钝，不断地涂涂改改。然后开始朗读他自己写好的那些话，每读一句停顿一下，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希腊语的腔调，双眼噙满了泪花。他一连读了几次，直到能背诵下来了才算罢休。他就在我的眼前抄写、朗读，我的眼睛里也抑制不住地积满了泪水。我听到他的声音这一会儿是如何激动地发颤。刚一读完就说：

“奇怪！奇怪！”

我岂能忘记这个阿尔布莱什老人？他是一个身体魁梧的男子汉，精神矍铄，面孔钢铁一般强健，真可谓是老当益壮。这是一条太阳烤出来、油污浸泡出来的硬汉子。“斯坎得培”号轮船的船长跟他几乎是一个模样。当他从我这儿听到，在整个地中海，从西西里岛到亚速夫海岸，从巴勒摩阿尔布莱什人的毕阿诺到麦里托波尔阿尔巴尼亚人的农庄，有我们祖先建立起来的成百上千个古老的侨民区的时候，惊讶地摇了摇了头，问道：

“他们还讲阿尔巴尼亚话吗？”

“讲！”我说道，与此同时思考着我们人民坚韧不拔的品格。残酷无情的许多世纪的漫长岁月，迫使他们到四面八方游荡，然而他们并没有消亡。

现在，我又想念起在希腊海岸结识的阿尔布莱什老人。他要我朗诵一首我自己的诗，我向他朗读了这几行诗：

大海迎着风暴掀起狂潮，

喧响惊天动地，混乱没完没了。

海浪撞击悬崖峭壁，

此伏彼起摔成白白的细泡。

浪涛发出嚎叫，水花点点闪耀，

天空摇摇欲坠，

雷雨滚滚，声响鼓噪。

整个生命发出呐喊，

不时地传出颤抖的讯号……

然后我给他解释了一番。

他希望我用“拉丁字母”给他写下来，我照此办理了。他想把这些诗行背诵下来，于是我便给他重复地念了许多次，直到他学会为止。当他用自己方言的古老的重音规则重复我的诗行的时候，我觉得仿佛我也是在用祖先的古老语言讲话；我心潮翻涌，情海沸腾，激动得热泪盈眶。

分别时老人向我伸出他那强壮有力的大手，我吻了它，他吻了我的额头。过了没几年，一家法国报纸告诉我一条消息：意大利飞机炸沉了“埃莱尼”号轮船，灾难就发生在塞拉尼克和比雷埃木斯中间。那一天，我哭着回忆起我的往事，痛悼了许多日子。阿尔布莱什海员，也许活着逃出了一条命，也许不在那艘轮船上工作了，还可能因为上了年纪而离开那个工作岗位。好吧，但愿是另外一种情况，我希望他能回忆起我的诗。当初他是怀着那样一种强烈的希望把它学会的：

大海迎着风暴掀起狂潮，

喧响惊天动地……

“斯坎得培”号轮船踏破埃及的海水向前驰进，经过安得洛斯和伯罗奔尼撒之间的海域，直奔达达尼尔海峡。第二天就要穿过马尔马拉海和博斯普鲁斯海峡，它的笛声将在伊斯坦布尔和玉斯屈达尔之间的山丘里发出鸣叫。谁晓得这将会引起怎样的回忆！这笛声在我脑海里喧响，如同多少世纪以来的号角在世世代代的大海上面轰鸣一样……

在雷达上，船长的眼睛透过云雾，正在发现航道。

【作者简介】

迪米特尔·舒特里奇(1915~)，阿尔巴尼亚当代著名作家、诗人、学者、文学史家、文学评论家。自30年代起从事文学创作，主要作品有反映民族解放战争的长篇小说《解放者》(1952~1955)、短篇小说集《青年之路》(1953)、《歌与枪》(1963)、《一座响彻歌声的山》(1975)和《矿山之歌》(1968)等。文学史和理论著作有《阿尔巴尼亚文学史》(1955)、《1332至1850年的阿尔巴尼亚语的文字材料》(1965)等。诗歌方面有诗集《人民的歌声》(1955)等。编辑的文选有《阿尔巴尼亚文学作品选》(1955)和《阿尔巴尼亚诗选》(1965)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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